孫少平沒等到過正月十五的燈節,就又離家走了黃原,所以他并不知道罐子村姐姐家發生的事;如果他在,弟兄兩個說不定能把他姐夫和那個“南洋女人”踩死哩。
他是臨近春節才回到家里的。雖然他的戶口落在黃原的陽溝隊,但雙水村永遠是他的家;正如一棵樹,枝葉可以任意向天空伸展,可根總是扎在老地方……當然,他回來并不僅僅是戀念家鄉。他一方面是為了和全家過個團圓年,另一方面是想為父親做點什么事。哥哥已經分家另過光景,他現在成了這個家庭的主心骨。本來,他剛一到家,石圪節公社就邀請他作公社春節秧歌隊的指導,他立刻婉言謝絕了——他已對紅火熱鬧喪失了興致。剛過罷春節,他就忙著跑出去給家里買了一車炭;并且把前半年用的化肥也買好了。這些大事父親沒有能力辦;而哥哥正在籌辦擴建磚瓦廠,也分不出手來管他們這面的事。
這些事辦完后,他就決定很快返回黃原去,一家人勸說他過罷正月十五的燈節再走,但他堅持立刻就動身。他心里著急呀!給家里置辦完必需的東西后,身上就沒幾個錢了。他要趕快到黃原去攬個活干。臨走時,他除過留夠一張去黃原的車票錢外,又把剩下的錢全給了蘭香。妹妹馬上升學,需要一筆花費——本來他想多給她留一點,但實在沒有了。
家里人并不知道他急于返回黃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——他決不能讓他們看出他的窘迫……象往常那樣,從黃原東關的汽車站出來后,他幾乎又是身無分文了。他在金波那里把鋪蓋卷一取,就來到大橋頭熟悉的老地方。現在他已經很自信,知道憑自己年輕力壯,很快就會被包工頭帶走的。是呀,他從一切方面看,都是一個老練而出色的小工了!
不出他所料,剛到大橋頭不久,他就被第一個來“招工”的包工頭相中了。包工頭聽口音是原西人。一攀談,沒錯,是原西柳岔公社的,叫胡永州。少平不知道,這位包工頭的弟弟就是原西縣“夸富”會上和他哥住一個房間的胡永合。當然他更不知道,神通廣大的胡氏兄弟在這地區有個大靠山——他們的表兄弟高鳳閣是黃原地委副書記,因此這兩個農村的能人走州過縣包工做生意,氣派大得很!
少平和幾個攬工漢被胡永州帶到了南關的工藝美術廠。胡永州正給這家工廠包建新房和職工家屬樓;廠房主體已經完成,現在正蓋家屬樓。
因為回家過春節的攬工漢現在還沒大批地返回黃原,因此胡永州現在只招了二十幾名工匠,先處理宿舍樓的地基。
二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垃圾堆旁的大窯洞里。好在這窯洞有門窗,又生著火,還不算太冷。少平幾個人到來時,這窯洞已經擠滿了。對攬工漢來說,這里住的條件可以說相當不錯;雖然沒床也沒炕,但地上鋪一些爛木板,可以抵擋潮濕,少平勉強找了個地方,把自己的鋪蓋卷塞下。天氣冷,睡覺擠一點還暖和。上面幾個公家單位的垃圾都往這窯旁邊傾倒,半個窗戶都已經被埋住,光線十分暗淡。但誰還計較這呢?只要有活干,能賺錢,又有個安身處,這就蠻好!少平高興的是,以前和他一塊做過活的“蘿卜花”也在這里,兩個人已經是老相識,一見面親切得很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