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平把兩根紙煙接在一起,貪婪地吸著,走回了他的宿舍。
宿舍里除過他,現在只留五個人。另外四個人,三個偷跑回家被礦上除了名,一個走后門調回了本縣。這樣,宿舍寬敞了許多,大家的箱子和雜物都放到了那四張空床上。
宿舍零亂不堪。沒有人疊被子。窗臺上亂扔著大伙的牙具、茶杯和沒有洗刷的碗筷。窯中間拉一根鐵絲,七零八亂搭著一些發出臭味的臟衣服。窗戶上好幾塊玻璃打碎成放射形,肥皂盒里和盛著臟水的洗臉盆就擱在腳地上。床底下塞著鞋襪和一些空酒瓶子。唯一的光彩就是貼在各人床頭的那些女電影明星的照片。
少平已經有一床全宿舍最漂亮的鋪蓋。他還買了一頂墳帳,幾個月前就撐起來——現在沒有蚊子,他只是想給自己創一個獨立的天地,以便躺進去不受干擾地看書。另外,他還買了一雙新皮鞋。皮鞋是工作人的標志;再說,穿上也確實帶勁!
少平回到這個亂七八糟的住處后,看見其他人都在床上躺著。他知道,大家的情緒不好。今天發工資,每個人都沒領到幾個錢。雷區長話粗,但說得對:黑口口鉆得多,錢就多;不鉆黑口口,球毛也沒一根!
在這樣一個時刻,勞動給人帶來的充實和不勞動給人帶來的空虛,無情地在這孔窯洞里互為映照。
為不刺激同屋的人,少平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愉快心情,沉默地,甚至故作卑微地悄悄鉆進了自己的蚊帳。蚊帳把他和另外的人隔成了兩個世界。
他剛躺下不久,就聽見前邊一個說:“孫少平,你要不要我的那只箱子?”
少平馬上意識到,這家伙已經沒錢了,準備賣他的箱子。
他正需要一只箱子——這些人顯然知道他缺什么。他撩開蚊帳,問:“多少錢?”
“當然,要是在黃原,最少你得出三十五塊。這里不說這話,木料便宜,二十塊就行。”
少平二說沒說,跳下床來,從懷里掏出二十塊錢一展手給了他,接著便把這只包銅角的漂亮的大木箱搬到了自己的床頭。搬箱子時,這人索性又問他:“我那件藍滌卡衫你要不要?這是我爸從上海出差買回來的,原來準備結婚時穿……”
少平知道,這小子只領了十一塊工資,連本月的伙食都成了問題。這件滌卡衫是他最好的衣服,現在竟顧不了體面,要賣了。
“多少錢?”
“原價二十五塊。我也沒舍得穿幾天,你給十八塊吧!”
少平主動又加了兩塊,便把這件時髦衣服放進了那只剛買來的箱子里。
這時,另外一個同樣吃不開的人,指了指他胳膊腕上的“蝴蝶”牌手表,問:“這塊表你要不要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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