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少安萬萬沒有想到,公社突然派人來丈量他們隊的豬飼料地。幾天前他就聽福高說,大莊河他姨夫因給社員多劃了豬飼料地,被公社叫去盤查了一天。他心里一直擔心這件事,但這件事還是發生了。公社剛來人時,他以為是他們隊誰告了狀,但又聽說公社在其它隊也普查豬飼料地的情況,只好硬著頭皮等著挨戳了。
這多年來,提起豬就能把人愁死。先前,公社每年根據國家要求,給每個大隊硬行分配生豬交售任務。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,到年底平均兩戶按標準交售一口肥豬。喂肥一口豬得多少糧啊!這年頭,人都沒糧吃,怎能有豬吃的糧食呢?但沒辦法,國家要拿豬肉支援第三世界,每年的任務非完成不行。誰家完不成任務,就要把人口糧扣除一部分。
沒有人喂得起豬。隊里沒辦法,由田福堂出面給公社做工作,看能不能用生產隊集體的羊來頂豬。公社通了人情,說可以,但必須用綿羊來頂。一年下來,全村的綿羊就快絕了種。
看來這不是辦法,還得要落實到家戶來養豬。
大隊小隊干部沒明沒黑地開會,但連一戶也落實不了。金俊山提出,是不是隊干部先帶個頭,一人應承喂一口豬,然后再做社員的工作。但其他干部都譏諷他說:你有能力帶這個革命頭哩!我們沒能力!再說,當干部一晚上開會熬眼已經夠了,還帶這個頭!你要帶你帶吧!最好你金俊山一家人辦個豬場,把隊里的任務都包了!
金俊山立刻張口結舌退到大隊部的灶火圪嶗里,再不吭聲了。
還是孫玉亭有辦法,提出用抓紙蛋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。大家想來想去,再沒有好辦法,就只好采納了孫玉亭的建議。
抓紙蛋的時候,全村人象進行一次集體占卜活動。一個個提心吊膽,用顫抖的手,在大隊辦公窯炕桌上那只不祥的黑老碗里,如同抓自己的命運一般,一人抓回一個揉成一團的小紙蛋。有的人展開紙團,笑得鼻子涎水都顧不得揩;有的人一下子臉象黑霜打了一般;甚至還有抱住頭當場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。提出這個絕妙辦法的孫玉亭,幾乎年年能“抓”到一頭豬,回去常常讓賀鳳英罵得狗血噴頭。
到了年底,莊稼人好不容易把豬喂起來,吆到石圪節去交售。為了達到標準斤稱,交售的那天,每家人都給豬好吃好喝一頓——說不定幾斤糧食就能決定一口豬能否夠斤稱。但是,由公社糧站和石圪節食堂幾個廚師組成的收豬機構,也不是吃素的。他們知道老百姓這點小小的狡猾伎倆,決定豬吆來后,先不過秤,集中圈在一起,等屙尿完了再說。于是,交豬的人除多貼賠了幾斤糧食,還得多耽誤半天功夫。那些日子,石圪節到處都蹲著愁眉苦臉的莊稼人。他們實在沒辦法,又開始千方百計賄賂收購豬的人,而收豬的人倒用這辦法給自己的腰包里增加了不少外塊。